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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 臺文

離鄉(xiāng)近五十年，熊景明依然保持著一口純正的老昆明鄉(xiāng)音，令她念念不忘的，也是老昆明的那些往事。退休后十幾年間，她提筆寫下了三本書：《家在云之南》（2010年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出版）、《長輩的故事》（2025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）、《媽媽說》（2025年云南美術(shù)出版社出版），每一本，都在寫故鄉(xiāng)、寫故人。“我媽說，我是老狗記得千年事。”這句話，她也寫進(jìn)了《媽媽說》里面。

媽媽，是她寫下這些故事的起點。在“一席”演講中，熊景明講到，當(dāng)女兒成年，她終于有了寫作的空閑，首先寫下的，就是母親的故事。母親蘇爾端，20世紀(jì)初出生于昆明的一戶書香門第。外公蘇滌新曾留學(xué)日本，是同盟會在云南的第一批會員，回國后拒做清朝的官員。辛亥革命之后，他曾任職地方，但也與“時尚政治”格格不入。立志報效國家、回饋鄉(xiāng)梓的讀書人，退而回家養(yǎng)花、作詩、教養(yǎng)子女。蘇家門風(fēng)嚴(yán)謹(jǐn)而氛圍寬和，她在《長輩的故事·母親和我》中寫道：“二舅少時貪睡，外公寫一首諷刺詩貼在他房門口……”這樣的家庭，涵養(yǎng)出母親勤謹(jǐn)而又幽默的氣質(zhì)。“有用人侍候的日子隨戰(zhàn)亂終結(jié)，母親寫字描花的纖纖細(xì)手拿起斧頭劈煤塊，洗衣做飯帶孩子。她一樣哼著京戲，做完一件又一件家務(wù)，盡妻子和慈母的本分。家中收拾得干干凈凈，一家大小穿戴利利索索（昆明話叫‘板板扎扎’）。”

母親少年時患白喉，在缺少醫(yī)藥的年代雖然奇跡般痊愈，卻使心臟受到損傷。在40歲時，她心臟病發(fā)，此后常年臥床。臥病的母親，依然是大家的中心。她是全家?guī)状说?ldquo;箍桶索”，也是親友們樂于親近和傾訴的對象。

熊景明繼承了母親的樂觀豁達(dá)與幽默。她的筆觸掠過戰(zhàn)亂的年代、困難的時節(jié)，撫過個人受制于時代的遺憾與困苦，卻并不在苦難中久久停留。《長輩的故事》從“家”開始，輻射至身邊走過的親友、故人，他們對自我與他人的愛、責(zé)任、關(guān)懷、困惑；他們真實的情感與情緒、語言與行為，都通過她細(xì)細(xì)的描述，緩緩流出紙端，如同復(fù)活于文字中。這種真切，使得這份個人化的書寫從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屬于時代的共同體認(rèn)。

《媽媽說》，也是對《母親和我》的延伸。在《家在云之南》出版后，熊景明開始認(rèn)真整理“我媽說的話”。對于她來說，這些“我媽說的……”就在耳邊，就在嘴邊；而寫作《母親和我》，是她第一次這樣有系統(tǒng)地回顧和整理。篇幅所限，文章中能寫下的母親的話，畢竟有限。“我要把我媽說過的這些話記下來，其實這不僅是我的‘媽媽說’，也是你的‘媽媽說’。”她說。

《媽媽說》里，記錄了母親對熊景明說過的各樣話語，也記錄了伴隨這些話語的故事和語境。這里面有愛的教育，如“一句好話暖三冬”“不記隔夜仇”“山潮水潮，不如人來潮”“人親骨頭香”；也有溫柔的寬慰，如“哪個背后不說人，誰人背后無人說”“折財免災(zāi)”“憨人自有憨福氣”“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”“不病就是福”；有生動的勸誡，如“出頭的椽子先糟爛”“白天走東東，半夜紡線嚇老公”“莫想一鋤頭挖出個金娃娃”“早起三光，遲起三慌”“洞有多大，蛇有多粗”“為嘴傷身”“叫花子打牙祭，酒少話多”；也有幽默的諷刺，如“使憨狗咬石獅子”“大懶使小懶，小懶使門檻”“眼大肚小”“隔鍋香”“有本事將鬼都捉來賣”“鼓著說，把著聽”“鼻子大了壓著嘴”……似乎再大的事情，再糟糕的情形，都可以化作一句調(diào)侃，輕輕放下。她說：“待到我自己成家，也見識了許多人的家庭后，才知道生長在一個以幽默代替責(zé)怪的家庭中有多幸運。”

從這個角度來說，《媽媽說》既是熊景明對媽媽的追念，也是她從家出發(fā)走向世界之后，對自己來時路的一次深情回望。作為通過家庭成員內(nèi)部傳播的非正式文本，“媽媽說”體現(xiàn)了一代一代中國人、中國家庭普遍認(rèn)同的道理，以及代代相傳的生活智慧。而又因為它們來自媽媽，一個家庭中愛與包容的具象化身，更加深了這種文化傳播的情感屬性與影響深度。就如同熊景明所說的那樣：“我的媽媽說，就像你的媽媽說那樣，對我們的潛移默化不可估量。”

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訪時，熊景明說“我最要避免的，就是講大道理”。無論是《長輩的故事》，還是《媽媽說》，她寫的都不是大道理。翻開書頁，你看到的是“淚水先筆墨而下”的深情，是某個地方“很好很好——僅次于昆明”的眷戀，是以“一家”的故事折射一個時代的發(fā)心……